第112章 声疗密码(2/2)
屋外的雨声渐小,一缕晨光透过窗缝射入,正好落在桑耶公摊开的手抄本上。龙安心看着那束光中的尘埃飞舞,突然明白了自己站在什么地方——不是城市与乡村的交界,不是传统与现代的夹缝,而是一个正在消失的世界的门槛前。
\"我想学。\"他听见自己说。
桑耶公露出满意的笑容,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龙安心:\"第一课:记住这些种子的名字和歌。下次满月时考你。\"
龙安心打开布袋,里面是七种不同的植物种子,形状颜色各异。他刚想问如何辨认,务婆已经唱起了一段简短的歌谣,歌词似乎就是在描述这些种子的特征。
\"等等,让我记下来。\"龙安心急忙翻开笔记本。
\"不用笔,\"桑耶公按住他的手,\"用这里记。\"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,\"歌要喝进血里才有效。\"
接下来的时间里,龙安心跟着两位老人反复吟唱那段简短的歌谣。奇怪的是,尽管他听不懂大部分苗语歌词,但旋律和节奏却像是有生命一般,自动在他脑海中与那些种子对应起来。当他闭眼哼唱时,不同种子的形象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中午时分,桑耶公起身告辞。临走前,他将那本《声疗密要》慎重地交给务婆,说了几句苗语。务婆点点头,将手抄本收入怀中。
\"他说什么?\"龙安心问吴晓梅。
\"他说...\"吴晓梅虚弱地笑了笑,\"'汉人学歌,蝴蝶也会惊讶'。\"
龙安心送老苗医到村口。雨已经停了,山间升起薄雾,远处的梯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。桑耶公停下脚步,指向东面的一座山峰。
\"雷公山顶,有一块像躺着的女人的石头。记得的人不超过三个。\"老苗医的声音低沉,\"务婆今年七十八了。\"
龙安心突然感到一阵寒意。他明白了桑耶公的言外之意——这些知识正随着老一辈歌师的离去而迅速消失,可能在他完全学会之前就会永远失传。
\"为什么选我?\"他忍不住问。
桑耶公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,倒出两粒黑色药丸,一粒自己含服,一粒递给龙安心:\"尝尝。\"
药丸入口苦涩,随后转为甘甜,最后在舌尖留下淡淡的辛辣。龙安心感到一股暖流从喉咙蔓延到胸口,头脑异常清醒。
\"汉人的药讲成分,\"老苗医说,\"苗药讲缘分。你尝出几种味道?\"
\"先是苦,然后甜,最后有点辣。\"
桑耶公点点头:\"三味入心,是学歌的料。普通人只能尝出苦。\"他转身走向山路,银饰在雾中叮当作响,\"满月之夜,带着种子来巴梭寨找我。\"
回到木屋时,吴晓梅已经再次入睡。务婆坐在火塘边,正在往一个小布袋里装各种药材。见龙安心回来,她指了指墙角的一个陶罐。
\"喝了。三天别吃油腻。\"
龙安心揭开陶罐,里面是一种深绿色的浓稠液体,散发着松针和薄荷的清香。他屏住呼吸一饮而尽,液体滑过喉咙时带来一种奇特的麻木感,随后是清晰的清凉,仿佛有人在他大脑里打开了一扇窗。
\"这是什么?\"
\"开耳汤。\"务婆简短地回答,\"喝了才能听清歌里的魂。\"
龙安心在火塘边坐下,翻开笔记本想要记录今天的经历,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。不是无力,而是有种奇怪的轻盈感,仿佛手指有自己的意识。他试着回忆桑耶公教的种子歌谣,惊讶地发现旋律和歌词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,甚至比刚学的时候还要鲜明。
务婆看着他,嘴角微微上扬:\"汉人太依赖纸笔。歌是活的,要养在血里。\"
龙安心放下笔记本,突然注意到火塘火焰的形状发生了变化——不再是随机跳跃,而是呈现出规律的波动,仿佛在跟随某种无声的节奏。他揉了揉眼睛,火焰又恢复了正常。
\"幻觉?\"他自言自语。
\"不是幻觉,\"务婆出人意料地用汉语回答,\"是你开始看见了。\"她往火塘里添了一块特殊的木柴,火焰立刻变成了淡蓝色,\"这是会听歌的木头,烧起来会跟着歌声跳舞。\"
龙安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蓝色火焰随着务婆低声哼唱的旋律起伏变化,时而高涨如浪,时而低伏如溪。这种违反物理常识的现象就发生在眼前,他却找不到任何科学的解释。
\"这...怎么可能?\"
\"汉人把世界分成可能和不可能,\"务婆停下歌声,火焰恢复了正常颜色,\"苗人只知道看见的和没看见的。\"
吴晓梅在竹榻上翻了个身,发出轻微的呻吟。龙安心立刻起身查看,发现她额头又有些发烫。务婆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银盒,打开后里面是一种淡黄色的膏体。她用指尖蘸了一点,轻轻涂抹在吴晓梅的太阳穴和颈动脉处。
\"《祛病歌》的最后一段,\"她示意龙安心靠近,\"看好了。\"
务婆开始唱歌,这次的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,带着某种喉音震动。龙安心注意到她按摩吴晓梅的手法非常特殊——不是简单的按压,而是一种有规律的颤动,像是将声波直接传递到皮肤之下。
更神奇的是,随着歌声进行,吴晓梅的呼吸逐渐与旋律同步,脸上的痛苦表情也慢慢舒展开来。当务婆唱到某个特定的高音时,吴晓梅突然深吸一口气,然后彻底放松下来,陷入平静的睡眠。
\"这是什么原理?\"龙安心忍不住问。
务婆收起银盒,指了指自己的喉咙:\"歌从这里出来,\"又指了指吴晓梅的太阳穴,\"从这里进去。汉人叫...神经?\"
龙安心震惊地看着老人:\"您知道神经系统?\"
\"老了不是傻了。\"务婆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,\"我在县医院扫过十年地。\"
这个回答让龙安心哑然失笑。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一直以来的思维有多么狭隘——认为传统与科学是非此即彼的对立面,却忽略了它们可能只是描述同一事物的不同语言。
\"桑耶公说您掌握着完整的《祛病歌》系统,\"他小心地问,\"那是什么意思?\"
务婆往火塘里添了几块柴,沉默良久才开口:\"《祛病歌》有九层,每层九段。普通歌师会三层,好歌师会六层。九层全会的...\"她摇摇头,\"我师父走后,可能只剩我了。\"
\"九乘九,八十一段?\"龙安心迅速计算着,\"您刚才用的是第几层?\"
\"第七层,引魂归位。\"务婆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,\"最上面两层...要在人死前才能唱。\"
龙安心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痛苦模样,那些昂贵的西药除了让他昏睡外毫无作用。如果当时有这样一个歌师...
\"能教我吗?\"他听见自己问。
务婆盯着火塘看了很久,久到龙安心以为她不会回答。最后老人家从怀中取出那本《声疗密要》,轻轻抚过羊皮封面。
\"先学会种子歌。满月之夜,桑耶公会告诉你下一步。\"
夜深了,务婆去隔壁休息,留下龙安心独自守夜。吴晓梅的呼吸平稳而深沉,偶尔会无意识地哼唱几个零星的音符。龙安心发现这些音符总是与务婆今天唱过的某些段落吻合,仿佛她的潜意识仍在与治疗共振。
他翻开笔记本,想要记录今天的发现,却发现自己写下的全是零散的感悟而非客观观察。科学训练的思维与亲眼所见的奇迹在他脑海中交战,最终他划掉了所有试图\"解释\"的段落,只留下纯粹的现象描述。
火塘里的火焰渐渐矮了下去,龙安心按照吩咐用枫香木棍敲击铜盆。金属震颤声中,他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和声——不是来自屋内,而是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与铜盆的余音共鸣。
吴晓梅在睡梦中微笑,右手无意识地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,像是要握住某个无形的东西。龙安心想起务婆说的\"魂回来了一大半,还剩一点在路上\",突然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。
他轻轻握住吴晓梅的手,惊讶地发现她的掌心不再冰冷,而是带着生命的温暖。窗外,一轮新月从云层中露出脸来,洒下银色的光辉。距离满月之夜,还有十三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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